在义乌北下朱村,很多人相信风口是存在的

在义乌北下朱村,很多人相信风口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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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的广告牌提醒着,这里是网红直播小镇,更早的时候,这个牌子上还写着“走进北下朱,实现财富梦”。

人们从各地来到这里做直播带货,他们期待的,是一个爆单的机会。很多时候,初来的热情冷却后,他们必须面对的是,涨不了粉丝,上不了热门,更卖不出货。

但偶然刷到的新闻或短视频还是会打动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年轻人来到这里。一位每天都在街头游荡的年轻人感叹,这里的空气蒸腾着焦虑和迷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风口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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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1日,北下朱无风。

这天的最高气温是37℃,太阳毫无遮挡地炙烤着大地。尽管即将进入9月,人们也很难相信夏天已经离开义乌。城北路两侧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强光,一家国际酒店前,假棕榈树的塑料叶子纹丝不动。

沿着城北路一直向东,经过国际商贸城,在一个车辆陡然增多的路口,向北转,就能看到那块醒目的户外广告牌——中国网红直播小镇。更早前,这块牌子用红底黄字写着:“走进北下朱,实现财富梦”。

北下朱最不缺的就是梦想。几乎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坚信,这个义乌旁边的村子有当下最大的风口。3年前,一部讲述义乌创业的电视剧热播,片名叫《鸡毛飞上天》。在这个闷热难耐的秋日里,那些徘徊在北下朱门店前的创业者都以为,他们会乘着北下朱的风,飞上天。

英姐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来到北下朱前,她在吉林老家卖烤红薯,“连微信都不会发”。如今,谈到自己来北下朱的原因,她已经有一套说辞——“现在是5G时代,直播经济、全民带货是大趋势,只要坚持,机会早晚会来。”她一口气讲完,就像在背诵一个标准答案。

遗憾的是,“趋势”还没在她身上体现。来北下朱4个多月,她直播间里通常不会超过20个人,每天的出单量大多都是个位数,“赚十几块钱”。

英姐口中的“机会”,指的是“爆单”——某条短视频或者某场直播忽然大火,带动商品冲到几万甚至几十万单的销量。在北下朱,关于“爆单”的消息传播最快,它经常带着诱人的数据,出现在街头的闲谈中。

但“爆单”不会公平地降临在每个人头上。英姐还在等待,她说不出“爆单”的秘诀,只剩下期待,“我要求没那么高,爆个20万的就行”。除了英姐,还有更多人面临相似的窘境。初来北下朱的激情冷却后,他们必须面对的日常是,涨不了粉丝,上不了热门,更卖不出货。

一个已经来北下朱两个月,每天都在街头游荡的年轻人感叹,这里的空气蒸腾着焦虑和迷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风口在哪里?”

入局

北下朱不大,一共有99栋住宅楼。从地图上看,村子被一条河和三条马路围成一个长方形。对很多外来者来说,这四条边就像结界,圈出了一个独特的空间。

初到北下朱的创业者,很难不被这里的氛围感染。路边最常见的汽车是奔驰、宝马,印证着外界关于这里“遍地豪车”的传说。坐在引擎盖上的女孩正卖力地喊着广告词,一旁拉货的小哥,一只脚搭在电动三轮的前杠上,头也不回地路过。

村里分布1200多家店铺,“网红”“爆款”的字眼几乎出现在了每一块招牌上。一些常年在此地经营的店主早已谙熟创业者的心理,店名直击他们的灵魂:“金渠道”“大网红”“富一代”……

或许是太好识别,村里最大的一家超市甚至省去了起名的麻烦,招牌上只印了两个大字“超市”。这间房子的三面墙上,都贴满了广告。有打出“拒绝割韭菜”口号的“5G网红直播带货培训”,有人“诚心出售抖音快手粉丝号”,也有声称“有图就能找到货”的“黑科技”……

英姐每天都要在村里走上几个来回,她趿拉着一双拖鞋,步伐很快,两臂大幅摆动,脖子微微前伸。她一只手总是攥着一个笔记本,快速行进中不时转头看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信息。

英姐本名叫王桂英,今年50岁,身高1.5米,体重不到80斤。连续10多天,她都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背一个盖住整个后背的双肩包,显得她更加瘦小。T恤是淡蓝色的,成片的污渍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上面还有些不规则的笔迹——她视力不好,做事又总是很匆忙,记笔记时经常会不小心画到衣服上。

她背包里常备着一个放大镜,是儿子给她买的。只要遇到重要信息,她会随时停下来拿出放大镜,罩住半张脸,认真辨识起来。

她住在村子最角落的第99栋,要穿过几条巷子才能走到主街上。这些狭窄的巷子常常被等待拉货的电动三轮车挤占,还未打包的纸箱从店铺门口一直堆到路中心。

这些道路都经过精心规划。为了尽可能地利用土地,北下朱的道路宽度与建筑密度,追求的是一种极致平衡。

村支书黄正兴介绍,北下朱以前只是个义乌郊区的自然村落,那时村民们住着瓦房,祖祖辈辈为了方便劳作,一脚脚踩出蜿蜒的道路。2007年,北下朱等来了旧村改造,当时义乌几个改造后的城中村已经“改变历史”。参照他们的模式,北下朱村委决定把村子打造成一个“商业街”。“S”形的道路被捋直,方便车辆通行。广场、花园都应少尽少,留出土地盖楼。

村里的住宅楼整齐划一,一楼是门面,设置地下室,考虑以后给商户作仓库。2-5楼既可以住宿,也可以改造成办公室。6楼只有一间大房子,剩下大片楼顶露台,一般由房东自住。

规划思路得到充分体现,北下朱两条主街的十字交叉口处,成了村子的黄金地段。如今这里分布了几家网红店铺,来来往往的人群、拉货的电动三轮车,还有挂着各地牌照的小汽车在这里交汇。每天下午两点,交警会在这里准时出现,处理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拥堵。

网红店铺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每天都会聚集一群举着手机的“拍客”,他们围成一圈,一丝不苟地对着中间的表演者拍摄。

通常情况下,只有“不一样”的表演,才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一个男主播被人追着泼水,最终倒在地上,满脸惊恐,接着被泼到“浑身颤抖”。几个小伙子穿着花衬衫,戴着假胡子,整个下午都在强劲的舞曲中重复同一个“舞蹈动作”。

旁边的一个只能坐下6个人的凉亭,是北下朱的“信息交流中心”。 几个“拍客”从人群中撤下来,坐在凉亭的长凳上歇息。他们来北下朱已经3个星期,还在寻找创业方向。

就像萍水相逢的人见面时互相递烟一样,这里的礼仪是伸出手机,互相加微信。用这里一位等待成功的创业者的话说,“在北下朱,你总希望能够抱团取暖。”

英姐也被加过很多次好友,但提示她收到新消息的,常常是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的群聊,一个叫“北下朱未来网红群”,另一个叫“义乌主播发财群”。

“爆单”是凉亭里永恒的话题,也都是别人的故事,真正爆过单的人不会在这里闲聊。有时他们会相互鼓励,“光靠说爆不了单,要行动。”

“怎么行动呢?”有人问。

这样的问题往往会让谈话陷入沉默。舞曲依然热闹,表演者亢奋得像台机器,谈话者却低头摆弄着手机,或者望向别处。

英姐也会路过这里,她要完成笔记本上的事项,任凭身边有多热闹,她都不会回头看一眼。她快步穿过主街,与打扮精致的“网红”擦身而过,路边拍段子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大声介绍商品。

她终于到达目的地,但又想起了什么,随后突然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在笔记本上写起来,头顶是别人的膝盖,没人注意她。

富有

北下朱一天最热闹的时刻往往在下午4点半到来。毒辣的阳光被建筑挡下,有人在路口摆上一张桌子,用喇叭循环叫卖着便宜的手机流量卡。

主街两侧支起了路边摊,有炒饭、肠粉、手抓饼……它们价格便宜,又足够给马上要直播的食客们提供充足的能量。或许为了吸引顾客,一个卖凉皮的手推车上,贴了一张“在此崛起”的口号。

离开老家前,英姐和老伴也期待着能在这里崛起。那时老家吉林市要“创建文明城市”,路上不让再摆地摊。城管可怜老两口,每天检查时都让他们先去旁边小道里猫一阵,等拍完巡视视频再出来。

但这还是影响到了经营,再加上疫情期间,上街的人减少,地瓜摊更没什么生意,“一天收入几十块钱”。

眼看生活难以为继,老伴打算重操旧业,去新疆开货车。英姐却有新的提议。她在快手上刷到一个在义乌北下朱做直播带货培训的老师,短视频里,这位老师伴着激昂的背景音乐,用蹩脚的普通话介绍:“这里是草根逆袭的天堂,只要方法对,在这里挣钱像捡钱一样轻松。”“有这样一种生意,只要一部手机在家就可以日赚千元以上。”

英姐说她觉得老师讲的有道理,“我早就听说过义乌,是个经济发达的地方。”为了安心,她联系上这位老师,小心询问视频内容的真假。

“英姐你到这,年底要是挣不到10万元,你抽你弟。”几番沟通后,老师向她承诺。

到义乌是个艰难的决定,老两口“两天两宿没睡觉”,研究下一步怎么走。几年前,夫妻俩借了10多万元在老家镇上盖房子,结果没卖出去,也没人租赁。今年英姐父亲犯了脑梗,前后又借了4万多元医药费。

出发那天吉林下了大雪,两个环卫工朋友特地赶来送行。他们拄着铁锨,满脸笑意地看着两口子,“去吧去吧”,没有别的祝福。

车票是儿子用实习工资买的,本打算买卧铺票,执拗不过父母,最终买了硬座票。35个小时后,4月21日,两人到达义乌。

下火车后,他们坐公交车直奔北下朱,找到之前联系的培训老师,交3000元学费,开始了7天的“网红直播带货课程”。

英姐走的这条路很多人走过。卢新源已经在北下朱5年,他认识的朋友里,来北下朱的原因几乎都是被一些偶然刷到的新闻或者短视频吸引,打动。

有人在新闻报道上看到“北下朱的快递费低至一件8毛”,有人和英姐一样,刷到在北下朱的“创业视频”,“这里的货都是按斤卖”,或者“两个月买车,半年买房,一年不赚一百万就算失败”。

0.8元的快递确实存在,只不过那些广为传播的新闻或视频里没有说明,那是像小饰品一样的超轻件,而且是量大的客户才能享受到的价格。按斤卖的商品也可以找到,但都是些库存、尾货,“很多都是按吨卖”。

北下朱村支书黄正兴记得,直播带货去年就开始在村子里流行,但是真正的爆发是在今年三四月份。

“疫情期间很多人丢了工作,他们就想到这边试一试。”黄正兴说。

人最多的时候,超出了村里街道的承载量,小巷子里都挤满了行人和三轮车。

有了人气的北下朱成了真正的“网红小镇”,吸引着更多人赶来“实现财富梦”。村里房子的租金也水涨船高,年前主街上的一间门面租金还是一年5万元,今年就涨到了20万元,甚至30万元。

英姐到北下朱后才发现,在这里创业并不是“零投入”。两人来义乌时借来的1万元很快见底:除了3000元的培训费外,又租了间10平方米的房子,一年7200元。

房间里最贵重的物品,是一台老家邻居寄来的旧电脑,桌面上没有几个应用程序,其中一个叫做:拼音打字练习。他们租的房子电费一度要1.2元,天气再热老两口也不会打开空调,这台电脑成为他们最大的生活负担。

她的旧手机直播时总是卡到没有画面,或者直接闪退。她听说“苹果手机直播好”,又借6000元买了一部新手机——老伴的姐姐卖了猪,给她凑了3000元,妹妹把给母亲看病的钱打了过来,3000元。

这部苹果手机是她身上唯一算得上精致的物品。谈到这段买手机的经历,她忽然哭了起来,把手机揣在手里摩挲,“这是我这辈子买过的最奢侈的东西”。

“它就是我的饭碗,我会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它。”英姐在日记里写道。

刚开始时直播时,英姐为自己的网名发愁。在吉林老家,熟悉的人都叫她“英子”,接着发现这边“姐”很多,就给自己取名“英姐”。打开短视频App,她刷到很多“××闯义乌”的名字,最后她给自己起了网名:吉林英姐闯义乌。

她在笔记本上反复修改,设计出了自己的开场白:大家好,我是英姐,来自东北吉林,一个负债20万元的70后。

7天的培训课程,她记满了4个笔记本的听课笔记。这些课程除了教短视频App的基本操作外,还讲授一些互联网传播理论。

“我就是不太明白什么叫矩阵思维。”英姐说她每天都温习听课笔记到半夜,搞懂了大部分内容,但“一些高端知识还没学到位”。

培训还提供了一些“励志课程”,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现实有多残酷,你就该有多坚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她向老师求来了“能量咒语”,抄下来贴到床头。每天起床后,她都会大声念一遍,从而感知力量。

“我很富有,我很喜悦,今天幸运女神与我相伴,我会顺!顺!顺!……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充满了爱、感恩、能量、效率,我是百万富翁,天生的百万富翁。”

热门

9月的第一天,“能量咒语”似乎起了效果。

这天她到国际商贸城帮网友看货,期望从中赚些差价。相比北下朱,国际商贸城主要做大货量批发。

在一个装修精致的档口里,她找到了网友要的货品。英姐提出要200件,老板娘马上拒绝,“我这还有1万多单没发出去,做不了你这个。”

这是英姐来到义乌的第133天,借来的生活费眼看就要见底。现在,这个月的着落就在这间档口里。

“现在都是网络时代,我在北下朱直播带货,你卖给我也算多一条路是不?”英姐俯身趴在桌子上,等待女人的回应。

“切。”老板娘发出不屑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沉默。英姐不知道,国际商贸城的店铺大多都有稳定的销售渠道,即使要直播带货,也会找几十万、上百万粉丝的“腰部主播”。这里的老板都清楚,虽然只相距两公里,但北下朱和这里很难联系在一起。

“求求你,接了我这单吧,我东北过来的,4个月没挣到一分钱。”她突然哭出声,眼巴巴地看着老板娘。或许是太过疲惫,她的眼角渗出黄色分泌物,被眼泪裹着一起掉了下来。

对方把老板椅转向一侧,避开她哭丧的脸,翘着二郎腿继续玩手机。

英姐不肯走,一直到中午时分,眼看到了饭点,老板娘执拗不过,最终同意给她排单。生意谈成,一件2元利润,这单赚了400元。

来不及在这个档口喘口气,她就匆匆出发去了下一站——有网友想要3元一条的牛仔裤,要她帮忙找货。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匆忙的状态中,一天只吃两顿饭,遇到急事,甚至缩减到一顿。为了节省开支,她没有买油,和老伴平时只有清水下面条和米饭蘸酱两种餐食。

不是每次找货都能成功,忙活一下午,3元一条的牛仔裤也没有找到。有时找货甚至是件赔钱的买卖,一箱睡衣至今还摞在他们的床头,是网友退回来的,“赔了475元”。

一个北下朱的朋友劝她专注直播,在很多人眼里,英姐算是“幸运的”。到北下朱的第九天,她拍的一段短视频上了“大热门”,快手粉丝从1000涨到了1万多。

在北下朱,每个人都在等待“上热门”的机会,这是“爆单”的前提。一个“梗”上了热门后,马上就会在北下朱风靡。

王军建是北下朱一家店铺的老板,大家更习惯叫他“王哥”。他设计过一个“梗”:一些在他店里拿货的主播,因为销量太差,砍价时被他泼水羞辱。

这个段子带来了“爆单”,之后的一个月里,王哥店门前的水泥地“从没有干过”。主播们每天都排着长队,等着被王哥泼成落汤鸡。

“有时一个人要泼七八遍才能拍好,一天泼上百个人,一共七八百盆,晚上回家累得腰酸背疼。”王哥当过兵,身材魁梧,他说自己很少干过那么累的活儿。

他记得一个怀孕5个月的孕妇也来排过队,等着挨泼,最后被他拒绝。

“很多人都是被逼的,想最后再搏一搏。”王哥感叹,“北下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能让你在这里实现梦想,也能让你随时卷铺盖走人。”

那个劝英姐专注直播的朋友也被王哥泼过。她为了逃离丈夫的家暴来到义乌,期待在这里赚到钱,在县城买套房子陪孩子读书。她声音说话声音很小,直播时不敢出镜,把手机对着白墙。

到义乌3个月,她没有卖出过一单货。一天晚上,她走在巷子里,看到一个店铺老板和主播正在因为商品价格吵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打起来。她上前劝架,却看到店员着急地摆手示意她离开。

“我在这这么久,竟然没看出人家那是在演戏,都是套路。”她苦笑着说。

她不愿再谈如何作出被泼水的决定,只是视频里水泼到身上时,她哭了。没人说得清,那是不是表演。

她自己发布的视频没有火,围观的路人拍她被泼的视频却上了热门,“爆了3万单”。那段时间,她整夜失眠,“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儿子生日时,她想过回家,但没有挣到一分钱,来回的路费又是个不小的消耗。在一次采访中,她对着镜头哭诉:“我要求不高,哪怕只让我挣1万元,我就回家。”

她始终没有挣到那1万元,反而在一个毫无意义的午后,走在北下朱的大街上,忽然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她忘记了自己住在哪里。

这让她感到害怕。随后,她在北下朱找了份帮人打包快递的工作,一个月3000元,再也没有开启过直播。

“不是每个人都能火的,要看你适不适合。”如今她坐在堆满纸箱的屋子里,笑着说自己想通了,终于可以按时吃一日三餐,“再也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更多人选择离开。这天从国际贸易城回来后,英姐在家门口送别一对来北下朱创业的河北夫妇。

他们原本在家里开早餐店,疫情期间店铺不能营业,在抖音刷到北下朱“创业视频”后,就决定开车过来“试一试”。将近两个月,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粉丝始终停留在三位数。

“每天早上起床后是我最难受、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人消耗没了,没斗志了。”丈夫站在巷子里,发泄心中的郁闷。

他说前几天在北下朱旁边的公园里,看到有人摆象棋残局。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直播带货也是一个平台做的局,不断吸引玩家进来,不是每个人都玩得起。”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巷子里只剩下一台台空调排出的水滴在彩钢瓦上,发出的噗噗嗒嗒的声响,像是在下一场大雨。

“网络,残酷啊。”一直沉默的英姐突然出声。

新的爆款

王哥的泼水梗已经过时,失去了热度,店铺门前也恢复平静。每天晚上,顾客散去后,他会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不停地刷着抖音,一边在本子上记下亮眼的台词,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苦思冥想”,期待灵光乍现,制造一个新的爆款热门。

英姐也逐渐发现,“负债”来义乌创业的人越来越多,欠钱的数额也越来越高,50万元,100万元,300万元……有网友在视频下评论,“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最近,她改了开场白,不再提及自己欠债的事情。

像不断更新的热门一样,北下朱的大街上,每天都有刚刚抵达,还拉着皮箱的年轻人,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种种景象。村里公告牌上贴满了招租信息,从早到晚都会有人站在这里,寻找自己的落脚点。

一个已经在北下朱两个多月的年轻小伙发现,在北下朱,很容易分辨“新人”和“老人”。

“新人总是带着笑脸,眼睛里放着光,感觉看到了希望。老人没人笑得出来,眼神没有焦点,在街上乱逛,找不到方向。”

他每天凌晨两点多才睡觉,早上不到7点就会“惊醒”。他发现无论拍什么段子,点赞的大多都是北下朱的“同行”。

“感觉北下朱上面有个‘天网’,我们发的视频根本传不出去。”他指了指天空,表情疑惑。

他仍然没有后悔来北下朱的决定,笃信在这里能接触到最新的“电商模式”。至于新模式会是什么样,他一时语塞,最后表示“我也不清楚”。

这一次,卢新源也没摸清路子,尽管他已经北下朱待了5年。他不敢玩游戏,不敢看电视剧,“害怕耽误时间”。和北下朱的很多创业者一样,他一般选择白天或者晚上9点以后直播,避开晚上的黄金时段,那是属于头部主播的赛场,没有流量分给他。

但他还是没能避开尴尬的窘境:“有时直播间里就一两个人,我还在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前几日,因为直播时说了“有事私信”被封号的英姐,在解封当天,刚直播半小时又被封号,客服回复说原因是她在直播时说了“不明白的老铁联系主页客服”,“涉嫌线下交易”。

英姐当即崩溃,蹲在地上痛哭。一旁的老伴忍不住抱怨对平台的失望,“不干了,咱们帮人打包快递去。”

第二天,英姐平静了下来,她又听说有人爆了单。

“不能放弃,只有坚持才能成功。”她急匆匆地走在路上,笑着说。

在北下朱,有很多人会像英姐这样承受着焦虑、迷茫,但又马上被身边的成功故事吸引,想要在自己身上复制。

一个女主播来到北下朱后一直做不出成绩,最后和很多人一样选择离开。在回家的火车上,她的一个短视频忽然爆了单,她当即中途下车,返回北下朱发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她爆了两万单,一单利润11元,一共赚了22万元。

很多人都问过这个女主播爆单的秘诀,但在北下朱,这永远都是个秘密。

卢新源也体会过爆单的感觉。

那是在一个月前,因为一直卖不出商品,终于在某个晚上他消耗掉了自己最后1元钱。那天朋友请他吃饭,几杯啤酒下肚,他向大家吹牛:“信不信我明天就爆单。”

第二天,他的一个短视频果然上了热门,当晚8点开启直播后,直播间不断有人进来询问商品详情。他没有购货款,又不能关播,只能一边直播一边打电话向朋友借钱。

“那种感觉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时候,别人递给你一瓶水,不,是冰水。”回忆当时的感觉,他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绷不住笑容,然后摆了摆手,“没法形容,没法形容。”

那天的直播一直持续到凌晨4点,下播时他才感觉到嗓子像撕裂了一样疼痛。这一单赚了8000元,不算多,但足以让他决定,自己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播带货风靡前,北下朱被称作“中国微商第一村”。那是卢新源赶上的第一个风口,他熟悉微商的套路,说现在村里的宝马奔驰车,很多都是那时十几个人合买的,“因为做微商需要把朋友圈打造成高大上的样子”。

他想继续在北下朱待下去,他看重的是这个地方,而不是这里的某一阵风。

北下朱村支书黄正兴也清楚这一点:北下朱从做地摊供应链开始崛起,然后经历了微商、社群团购,这里总是人来人往,不管直播带货前景如何,北下朱都不会错过新模式。

那个逃离家暴的妻子注册了一个小号,工作之余,她会在北下朱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拍摄别人表演的段子,“万一火了呢?”(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杨海文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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